□ 魏青锋
读到张爱玲的《更衣记》:六月里晒衣裳,该是一件辉煌热闹的事罢。你在竹竿与竹竿之间走过,两边拦着续罗绸缎的墙……子孙晾衣裳的时候又把灰尘抖了下来,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。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,那就是樟脑的香,甜而稳妥,像记得分明的快乐,甜而怅惘,像忘却了的忧愁。
这样的场景,依稀在梦里出现过很多次。
“六月六,晒红绿”,每年夏至过后,气温逐渐升高,据说六月六这天,是太阳最毒辣的一天,连东海龙王都要把龙袍拿出来晾晒。每年这时候,庄户人都按照老规矩把家里箱箱柜柜翻个底朝天,铺的、盖的,冬天的大衣、棉袄、棉鞋、围巾、秋衣秋裤,大人的、小孩的、老人的,能搬动的统统都拿出来,纵横交织的晾衣绳,房顶上、凳子上、石磨上、柴垛上……凡是能够晒到太阳的地方都摊满晾满,很多人惊疑“平时找不到衣服穿,谁知整个院子居然晾不下”。在毒日头下暴晒一天,日落之前,再把衣物又捡拾起来,庄户人把这种老祖宗传下来的民俗称为“晒伏”。据传这天的阳光最猛烈、最炽热,空气仿佛在燃烧,只要经过一天的暴晒,就能驱走衣物长期储藏中的潮气霉味,还可以杀毒杀菌,免遭虫蛀。另有一种说法是可驱散一年来的噩运霉运,这当然是人们寄予的美好祝愿。
家家户户把压箱底的衣物都拿出来,五颜六色的衣物像一朵朵花,在阳光下的庭院里争奇斗艳。往往这时候,我们这些小不点就活跃开了,穿梭在红红绿绿的旧衣物间捉迷藏,一会儿藏在厚棉被里,找的人就趴在地上找露出来的脚丫子;一会儿我们又藏在棉大衣里,抓的人就找鼓包的衣服,满院子嘻嘻哈哈的喧闹声。母亲边抖衣物上的尘灰,边笑眯着眼看着一头汗水疯跑的我们:“小心别磕碰了,也别把被褥碰掉了……”晒伏时,要随着太阳光不断移动衣物的位置,还要经常翻动,以便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都能享受到盛夏阳光的馈赠。
夕阳西下,母亲和姐姐开始收衣物,母亲从晾衣杆上收过来,姐姐负责叠整齐,我跑过来跑过去帮忙运送衣物。母亲边收衣物,边讲起了和衣服有关的典故。有一件大红的对襟衣服,母亲还穿上身,走走瞧瞧,母亲说那是她的嫁衣,难怪母亲的脸上洇开了红晕。有一件大衣,上面还有一坨暗黑的血迹,母亲的神情低落下来,原来是那年父亲摔伤时穿过的大衣……母亲絮絮叨叨地讲着往事,随着阳光穿透而来,带着岁月的沧桑,漾着阳光的味道,站在太阳下,我和姐姐听得一会儿鼻子发酸,一会儿又咯咯地笑个不停。
其实一年一次的晒伏,也是我所期盼的,不仅可以听到那些关于衣物的“传奇故事”,而且还可以目睹平常难得一见的宝贝,这些平时都被锁在母亲床底下的箱子里,只有这一天才可以一饱眼福。那时候,我就见过母亲陪嫁的银簪子、银手镯,还有姐姐小时候戴过的银锁。家里祖传的铜鞋拔子,上面有很多密密麻麻奇形怪状的文字,有一年放在窗台上晾晒,被我偷出去跟伙伴们炫耀,差点弄丢了,气得父亲拿着烧火棍撵了我半条巷道。
如今,我居住在城市的楼房里,偶然碰到好天气,妻子也打发我把铺盖掮上楼顶晾晒,有时候去晚了,楼顶到处是颜色各异的衣服和被褥,站在楼顶上的一堆衣物中间,我似乎瞬间穿越到小时候晒伏的庭院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