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父祖母边喝边品评今天的豆腐是老了还是嫩了,豆腐干是咸了还是淡了,明天的料是多加桂皮还是多加八角,王家李家定制的豆腐要下多少斤豆子等等,都是和豆腐有关的事。而我呢,就站在供桌中间,趁闲拿起酒瓶抿一口,很小的一口,热热的、酸酸的、涩涩的味道立刻在嘴里回旋,然后顺着舌头,滑向喉咙,迅速流进肚子里,像火一样扩散,像云一样翻卷
□ 周存亮 我想我是喜欢酒的,尤其是农家自做的酩馏酒,因为那味道里有我的少年,有我少年时难忘的时光。
冬天,家里做的豆腐很畅销,家人常常忙到深夜。晚饭后,祖父递给我一张毛票,说:打一瓶酒去。这是我的日常业务,瓶子就在供桌最左边抽屉里,一个带盖的软皮瓶,一拃来高,四指来粗,满是酩馏酒的醪糟味。
这件事,我很乐意做,因为每次去打酒,卖酒老人都要给我一颗糖的饶头,但很多时候我又会为外面的黝黑烦恼。出门到酒铺不过百米,一路上却很少能见到灯光。路边的柴垛啊、老树啊,都影影绰绰的,让人不自觉地想到各种各样的鬼怪。我只好咬咬牙,一口气跑到杂货铺,等打好了酒,再一口气跑回来,进家时常常把院门撞得咣当咣当响。祖母每当看到我气喘吁吁的样子,就忍不住说:跑那么快干什么,鬼撵着似的。
进了厨房,把酒瓶丢进灶台前的热水壶里,酒味马上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。祖父祖母把东西收拾停当,就坐在堂屋那张供桌前——我刚才写作业、看连环画的地方,拿着瓶子一口一口地喝,下酒菜多是新煮的豆腐干,有时还有咸黄豆。我感觉这是每天最神圣的时刻,祖父祖母边喝边品评今天的豆腐是老了还是嫩了,豆腐干是咸了还是淡了,明天的料是多加桂皮还是多加八角,王家李家定制的豆腐要下多少斤豆子等等,都是和豆腐有关的事。而我呢,就站在供桌中间,趁闲拿起酒瓶抿一口,很小的一口,热热的、酸酸的、涩涩的味道立刻在嘴里回旋,然后顺着舌头,滑向喉咙,迅速流进肚子里,像火一样扩散,像云一样翻卷。酒太热的时候,我是不敢喝的,气味太打鼻子,只有稍温和些,才敢抿两口。有时我忙着玩,祖母就会喊我:来,喝一口暖暖身子。
这时候,我会围着祖父问一些不懂的事情,比如堂屋正中这张桌子为什么叫供桌,顺着老街真的可以到满是泥泥狗的陈州吗,偷小孩儿的人脚獾有几年没来过了,等等。至今还记得祖母敲着我的额头,嗔怪我凡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表情。喝完酒,祖父会翻看我的作业,小字写得是否工整,算术加减对不对。很多时候,他边回答我的问题,边摸出一支烟,慢慢地吸。
我从兜里摸出卖酒老人给的那颗糖,用门牙小心咬成两段,把外面的那段放进祖母的嘴里。糖在嘴里来回滚动,很甜很甜的,只是滚着滚着,眼皮就打起架来了。